星期一, 九月 25, 2006

七 月 半

中国岁时节令有所谓“三元”,指正月十五上元,七月十五中元和十月十五下元.除了中元和盂兰盆节之外,民间还称七月十五为鬼节,又称“七月半”,(有些地区为十三或十四)。俗传去世的祖先七月初被阎王释放半月,故有七月初接祖,七月半送祖习俗。送祖时,纸钱冥财烧得很多,以便“祖先享用”。同时,在写有享用人姓名的纸封中装入钱纸,祭祀时焚烧,称“烧包”。年内过世者烧新包,多大操大办,过世一年以上者烧老包。七月半与清明、十月一合为三鬼节。
暑热,一早醒来头便是昏昏的,小燕爬起来,只坐在床上,突然在蚊帐里发现了一只蜘蛛,正要伸手去捉,“别动,那是祖宗的魂灵。”外婆坐在竹榻上,摇着蒲扇,这把小燕吓了一跳,脑子倒是清醒了。外婆便开始念念叨叨,“七月半了,来给我们送信,要钱用了…….”小燕下床,径直走出房门。天热,房门开着,这样还会有点穿堂风吹到。房门口的走廊里放着一口棺材,那是外公在世时,给外婆准备的。棺材天长日久地放在那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当它是一堆木料。“上好的松木,厚实得很,可惜现在都用不上了,人就一把火烧掉完事。”只是外婆每次这样说,都让小燕听得心里发怵。
往院子里走,天才发白,市声未起,只有蛐蛐的叫声,屋里舅舅在对舅妈说,“老太太可能一夜都没睡,半夜我还看她的竹榻在西院门那边。”舅妈:“天热,有什么办法,我也没睡着,白天还要赶一天工……趁现在凉快一点,让我再眯一会……”
小燕从井里打了一桶水,泼泼洒洒溅在脚面上,有一种刺骨感,同时又带着强烈的快意,把手伸到桶里,凉气能一直通到肚子,冻得肚子一阵阵地收紧。再把头送到桶里,咯噔一下,凉快很快就把头淹没了。湿漉漉地从水中拔出头、手,与空气接触的一刹那,又是热乎乎的。“真想住到井里去。”昨晚在院里乘凉的时候,她这样对外婆说,外婆骂了她,“你想做七公啊。”小燕约莫记得七公是个干瘦的小老头,知道他是投井死的。把他捞上来的时候,涨得像吹了气的皮球,瘦老头成了胖老头。当时外婆哭倒在井台边。有一次,听舅妈跟舅舅说,七公肯定是外婆年轻时候的相好,被舅舅骂了。
小燕把桶里的水倒掉,折回房里,躺下,往里面一翻,便又睡了。迷迷糊糊中,好象外婆在她身边躺下。又过了不多久,便听见屋里有人走动,说话,外面的车声、人声,嘈嘈杂杂地直往耳朵里灌,小燕醒了,脑袋沉沉的,脸上印着篾席印,走出房门,舅舅舅妈在吃早饭。进厨房,外婆不在,一碗稀饭放在她和外婆吃饭的小方桌上。小燕扯了毛巾和牙缸,走到井台边洗漱。回厨房,端了碗,坐在小桌旁,就着一碗咸菜,稀稀糊糊的喝稀饭。自打她跟外婆一起住,外婆就和舅舅分开吃了,舅舅帮外婆在走廊的尽头隔了个小间,放着煤炉、小方桌和一个吊起来的小碗橱。外婆用煤炉炒菜,煤炉的火总是温吞吞的,炒出来的青菜从来没有绿过,又黄又烂。
近晌午,外婆才回来了,脖子上围个毛巾,前后背着两个包袱。进堂屋把包袱放下,前襟和后背全湿了,拎着毛巾,脚步有点打颤,去厨房捣了碗凉水喝。小燕跑过去,要开包袱。被外婆喝住了,“别乱动,小孩子家家的,毛手毛脚。”舅妈坐着钩花边,花边收购站正催着交货,忙得不可开交,只是从椅子上探了探身,问,“什么东西啊。”外婆也不言语,自顾打开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地扎得一捆捆,一头用红绒线扎着,另一头用红纸包着。“是拜拜用的香啊。”小燕手按着膝盖,猫着腰,“外婆,你又要拜拜吗?”外婆没理会她,边继续打开另一个包袱,边对着舅妈说,“今天是七月半,照例是要给祖宗烧些纸钱的,往年我们都没烧,别人家都有钱花,就咱们刘家的祖宗,子孙不给烧纸钱。以后没了,去阴间都没脸见祖宗。”另一个包袱里面是纸钱,“这些都是我去城东四姑那里请的,今年,我们也尽点心意,让祖宗手头宽裕一点,再怎么不象样,刘家也还是没绝后。”刚说完,舅妈的脸便阴沉了下来,“要是当初,我是进医院生的永明,刘家这后代也不会这么不象样。”外婆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只是忙乱地收拾包袱,没有说话。这时小燕的表哥扶着门站在外面,叫“妈啊,妈啊,我要尿!我要尿!尿出来了!尿出来了!”表哥叫刘永明,外婆请了接生婆在家生的,生下来缺氧,就傻掉了,如今十八九岁了,还不会自己尿尿,每回都喊舅妈。舅妈呼的起身,径直向表哥走去,差点就把小燕撞翻了。跨出门槛,拉了表哥就走,脸憋得通红,一边走一边冲着表哥骂:“你怎么这么不象样,你怎么能这么不象样。”表哥只是叫着:“妈,尿了,尿了。”
过了一会,小燕看到舅妈在井边洗衣服,一定是表哥又把裤子弄脏了。小燕走过去,想搭把手,帮舅妈打一桶水,对舅妈,小燕总是有点害怕,所以总想讨好她。舅妈眼睛红红的,对着她吼,“走开!”小燕害怕了,远远地站着看,被外婆喊走了。“小燕,上糕团点买斤馄饨皮子。”小燕乐了,“包馄饨吃!外婆肉你买好了吗?”“吃素馅的。”“哦”小燕挺失望,站着等外婆从一层层手帕里面拿几只角子。外婆对小燕的失望有所觉察,抬了抬眼说,“不乐意啊,就知道吃肉,把你卖给杀猪的。”“你敢,拐卖人口……”小燕边走边絮叨着。“你说什么?拿好啦,打把伞,别晒得跟泥猴似的。”“哎,等等,再买四个包子吧,中午馄饨可能赶不上了。”外婆追上去,打开一层层手帕,站在院中央太热,就拉了小燕站到院门口的檐廊下。包子对小燕是个不小的安慰,却又使她变本加厉,“我两个吃不饱。”“那我吃一个,你吃三个。”外婆白了她一眼。小燕没理,也不打伞,啪嗒啪嗒汲着双大拖鞋沿墙根走了。“讨债鬼啊”外婆叹了口气,忽然觉得一阵头晕,扶着院墙,摸回厨房,掇了只小板凳在自己厨房的门口坐着。舅妈在晾衣服,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当没见。
小燕手里提个塑料袋,呼哧呼哧地跑回来了,脸晒得通红,满头的汗,“外婆,今天晚上隔壁青青和小红她们要放河灯。”外婆有气无力地说,“放就放呗。”就起身切雪里蕻和豆腐干做馄饨馅。“我们小时候,在杭州是要放河灯的,还吃素馅馄饨。那时候啊,……”“那我也要放河灯。”外婆把刀一放,“你就知道要这要那,讨债鬼,我没钱给你买这买那,你要不喜欢,回你爸那边去……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结发的妻子让他折腾死了,自己的孩子也不养,我也是一只脚进棺材的人了,还要顾你这冤家…...可怜你妈逢年过节,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在阳世没享到福,进阴间还要受苦……”外婆开始抹眼泪,小燕不敢吱声,从塑料袋里把包子和馄饨皮分别拿出来,摸摸包子,摸摸馄饨皮。外婆抬头看看小燕,叹了口气,“别弄脏了,饿了就先吃吧。”小燕这才拿了一个开始吃,先咬一口,把里面的汤汁吸掉,然后一直往里啃,吃掉里面的馅,剩下的包子皮还沾点肉馅的咸味,小燕添添嘴角,两口就送进了嘴巴。正要拿第二个,听到后面有声音,回头一看,表哥扶着门框在那边傻笑,小燕慌了,忙抓起包子往嘴里送,顺手又拿了一个。“永明啊,来,吃包子。”外婆想扶他进来,但他不愿意,就僵在门口。袋子里只剩下一个了,外婆就把小燕手里的那个也拿了下来,放进袋子里,给表哥。“乖孩子,来,拿着。回去找你妈吧。”表哥一拐一拐地要走了。“小燕,扶着点你哥。”小燕十分不情愿,“外婆,他把你的都吃了,你吃什么呀。”“不要你管。”外婆喝了小燕一声,“快去!”小燕没办法,扶着表哥回堂屋。舅妈在钩花边,小燕叫了声“舅妈”,她也没理。“外婆买了包子,一会还要包馄饨呢。”小燕故意说得很兴奋,希望舅妈能和她说话。“包子可好吃了,我吃了两个,哥也吃两个。”舅妈还是没理她,只是把表哥领到藤椅那边坐下,从表哥手里夺下包子,只往桌上一扔。表哥哇哇地叫着,“包子,包子。”小燕低头走了,心里惦记着那两个包子。
回到厨房,外婆在包馄饨了,小燕也想包,外婆不让她动手。“少添乱。包出来的全是露馅的。别动,叫你别动,你这丫头,怎么说不听的。”小燕没办法,只好看着,太阳已经中天了,天气更热了,外面传来买冰棍的叫卖声,“赤豆棒冰!奶油雪糕!”小燕心里痒痒的,真想吃,但今天已经吃了两个包子了,再问外婆要钱,肯定要被骂的。只好去捣了一瓢凉水喝。
炉子上水开了,咕嘟嘟顶着锅盖,“水开了,外婆,水开了。”小燕喊起来。外婆想站起来,眼前黑了一阵,就又坐了下去。 “小燕,把馄饨下了。”见外婆差她做事,小燕很高兴,麻利地端起装馄饨的竹筛子。“小心烫,别一下子倒进去,几只几只地放,咳,冤家啊。”外婆边嘱咐小燕,边想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但最终还是坐了回去。“我知道。”小燕有点忙乱,对外婆的话很不耐烦。“盖上锅盖,”外婆还在唠叨,“老头,你看这让我怎么放手?…….阿囡,你女儿没我,可怎么办?……老七,这回你可要帮帮我……阿弥陀佛。”小燕专注着炉子,数着时间等馄饨煮开,根本没有理会外婆在讲什么。终于锅盖上冒热气了。小燕垫了个凳子取下笊篱,“外婆,我开锅啦。”“水开了吗?开了就可以了。小心烫着,慢慢搅,别把馄饨搅烂了。”外婆又叹了口气。小燕满头大汗,一脸的严肃,挥舞着笊篱。“外婆可以起锅了吧。”忙不迭地登着凳子从碗橱里拿了只大碗,用笊篱把馄饨捞了到大碗里。“先要放凉水里面榨一下,这样就不会粘皮了。放着,放着,我来吧,我来吧。”外婆这时候稍微缓过来一点了,能站起来了,接过小燕手中的笊篱,把馄饨倒到笊篱中,用凉水榨了一下,再放回碗里,锅里的也这样,半斤馄饨皮做了两大碗雪里蕻干丝的素馄饨。“去,给舅妈送一碗。”外婆嘱咐小燕。小燕眼巴巴的看着两碗馄饨,挑了一碗稍微少一点的,端着往堂屋走。中午,舅舅不回家吃饭,就舅妈和表哥在,刚吃完饭,舅妈正在收拾桌子,小燕看着桌上的骨头,知道他们今天吃的是大排,咽了口口水,说,“舅妈,吃馄饨。”“放着吧。你吃过饭了?”“还没,一会儿回去吃馄饨。”小燕的眼睛离不开他们的饭桌。“那你就赶快回去吃饭吧。”小燕“恩”了一声,看了一眼坐在藤椅里的表哥,嘴上吃得油呼呼的,在吮手指。只觉得心里面一阵不舒服,就走了,走了一半,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包子,不知他们有没有吃掉。
回到厨房,外婆不在,小方桌上放着那碗馄饨,旁边还凉着一碗馄饨汤,小燕抓了几只馄饨在手里,边吃边往外婆房间走去。“外婆,外婆。”“叫什么魂,我还没死呢。”小燕吧嗒吧嗒地吃馄饨,继续咕噜着,“你睡中觉啦。还早呢。你知道舅妈他们今天吃什么吗?大排!”“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谗,一天到晚看着别人的嘴,饿死鬼投胎啊……”外婆说到这里,就想起小燕的妈妈,觉得不忍心。就停了嘴,翻身朝了里面睡。过了一会,外婆幽幽地说,“你吃完也睡会儿中觉。”小燕不想睡,正想辩驳,但看不到外婆的脸,觉得跟她说话也没意思,就只“恩”了一声。走到房门口,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正对着外婆的那口棺材。一阵阵的穿堂风吹过,泛起潮潮的木板味,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开着,在听评弹,咚哆咙咚呛……
傍晚,舅舅回家了,他是小学里的体育老师,现在放暑假,就去游泳馆教小孩游泳。小燕也想去,就是一直没跟舅舅说。因为去游泳馆游泳还要游泳衣什么的,跟外婆要钱买,又怕挨骂。听舅舅讲,游泳馆的水池里都铺瓷砖,水是蓝汪汪的。虽然没去过,但是在老师布置的暑假周记里面,小燕这样吹牛,“今天,舅舅带我去了游泳馆,游泳馆好漂亮,水池像颗蓝色的宝石。人在里面游泳又干净,又舒服,真是味道好极了。”
舅舅回家后,洗了把脸,就开始吃馄饨,问,“哎,你包的。”舅妈说,“不是,你妈的。”舅舅说,“就说呢,你怎么会想起弄这个,这是杭州老家的习俗,七月半吃素馅馄饨,我妈好几年不做了,今年怎么想起来做了。……人呢?今天怎么没见她?”舅妈:“叫我怎么知道。”舅舅便向厨房走去,不在,就去了外婆的房间,“妈!妈!”外婆还睡着,迷迷糊糊地答应,“阿元。”舅舅:“你怎么还睡着啊。”外婆:“哦吆,我在做梦呢,要回杭州了,坐船坐了几天几夜,刚想靠岸,你就喊我了。”舅舅:“热吧。怎么不开风扇?”外婆:“不要开那玩意,越扇越热,我还好,心静自然凉。馄饨吃了吧,还好吃吗?”“不错不错,就是有点烂了。”“小燕帮着煮的,七手八脚的。这丫头呢?一会工夫又不见了,毒日头底下乱跑,晒出疮来。”“对了,今早纸钱香烛我都请好了,晚上化一下吧。”“知道了,你早上跟我讲过了。这天热得,真是。”舅舅说着就往外走。外婆叹了口气,靠着床背,叨咕了一句,“这么热就怕了,以后真是别指望你给我烧纸钱了。”舅舅从外婆厨房出来,顺手又拿了一只馄饨塞在嘴里,刚好被小燕撞见,她有点气,心想,都给了你们家了,还吃外婆家的。眉头皱着看舅舅。舅舅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外婆找你呢。”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小燕的气消了一大半,其实舅舅有舅舅的好,每次他做饭,都悄悄地叫小燕进厨房,让她尝尝油焖虾之类的。小燕和外婆一块吃,吃不到这些好东西。
小燕刚刚跟青青、小红商量好,小燕帮她们俩描五面描红,放河灯的时候,就一起叫上小燕,虽然她没有河灯。
晚饭外婆还是没起床,让小燕自己吃馄饨,她往嘴里塞了几只,抓了几只在手里,就去青青家等着,她怕青青和小红临时跑掉,不叫她。小燕先在门口张望了一下,青青家在吃饭,外婆是不准小燕在人家吃饭的时候,站着看。所以,她就在青青家门外的大圆石上坐着,石头被太阳晒得有点烫,小燕坐了一点点,靠两只脚蹲着。小燕边吃边看着蚂蚁搬家,吃的时候,有碎屑掉下来,压着蚂蚁了,然后一群蚂蚁就会过来,帮着抬,小燕有时恶作剧,它们刚把食物抬起来要走,小燕就翻一下碎屑,这样又压着其中的几只蚂蚁,有几只还被油粘住,只能在原处打转。
“陈小燕。”青青站在自己的院门口喊了一声。小燕抬头,“小红呢?她还没吃好?”“她去拿东西了,一会就来。”两个人一起在大圆石上坐下。“你知道吗?今天是七月半。”“我知道,要拜拜,给祖宗烧纸钱的。”“还有呢,鬼节,鬼在这一天都放假出来玩。”小燕有点害怕,“鬼还有放假的,他们又不用上学。”青青,“反正,我奶奶是这样跟我说的,七月半,鬼放假,还要偷衣服的。”小燕笑兮兮地说,“偷什么衣服啊。偷你衣服啊。”青青反驳道,“乱说,偷你衣服。我的衣服我妈都帮我收到家里了,鬼偷不着。”小燕一听,有点急,不记得自己的衣服有没有收到屋里去,每次外婆让她收衣服她都脱脱拉拉不想干。正想着,背后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小燕吓了一跳,以为鬼来找她了。扭头一看是小红手里拿着两只纸糊的荷花灯。小燕有点恼,偷偷白了小红一眼。但还是被小红看见了,她就没理小燕,光拉着青青,“姐,咱们走。”故意气小燕。小燕默默地跟在她俩后面。心里有点担心,如果她俩不让她跟着怎么办。为了缓和气氛,小燕提高嗓门,很兴奋地说:“今天,我外婆做馄饨吃了。”小红:“馄饨有什么好吃的,你吃过饺子吗?”小燕又吃瘪,不作声,怏怏地跟着她俩。后来,小燕跟上她们,走在青青旁边,说,“一会儿我帮你们划火柴。”小红没说话,白了小燕一眼。仿佛已经报了仇,走到小河边时,小红把火柴丢给小燕。小燕获得了某种保证,放心不少,做起事情来格外卖力,火柴一划就着,拿在手里好久,直到点着了蜡烛才扔掉。烧着了手指,热辣辣地有点疼,小燕也假装没事。两盏河灯都点着了,三个人搅动水波,让它们漂远,零星还有其他人在放河灯,天逐渐暗了,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的味道,月亮很白,小燕远远地好象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小燕,小燕。”她问青青,“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叫我啊。”“没有啊。”青青专注的找着自己的那盏河灯。“是鬼叫你了。”小红不怀好意地这样说,这让小燕有点气她,心想,以后给她描红的时候描坏一点,但想起刚才青青说的“鬼放假”,心里还是一阵害怕。突然外婆想起跟她讲过,小孩在水边玩会给落水鬼的拖走。就噼里啪啦的直往岸上跑。刚刚站定,好象又听见有人喊:“小燕”,这一声比之前的清楚了一些。小燕还是不敢答应,静静的站着听。声音渐渐近了,还远远能看到是一个矮墩墩的人在叫,看样子像是隔壁四婶娘。小燕还是不敢答应,倒是小红和青青都听见了,“叫你呢!陈小燕,耳朵让耳屎堵住了。”
“你这丫头,喊你这么久怎么就不答应呢?快,快回去,你们家出事了。”小燕其实没看错,喊她的人是隔壁的四婶娘,说着,四婶娘就拉着小燕跑,青青和小红跟在后面凑热闹,还有一群放河灯和在河边乘凉的人。大家议论纷纷。小燕什么也没问,只是跟着四婶娘和这一群人,往家里赶,这个矮胖子原来能跑这么快,小燕跟着她,跑得都没力气了,回家的路好象也比平时长。
好不容易跑到家,小燕看到院子里已经站了很多人,人群里也没有一个家里人,觉得很害怕,就喊了起来,“外婆!外婆!外婆!”没人答应,人们在叹息着,“这丫头还不知道吧。作孽啊。”小燕往到外婆房里跑,刚到门口就被人拉住,只看到床上穿着厚底鞋两只脚,——直挺挺地支着。小燕哇地一下哭了。
夜深了,人声渐渐的小了,小燕趴在厨房的小方桌上,睡得有点迷迷糊糊。好象又是在白天,外婆一边做饭,一边说:“七月半,吃素馅馄饨,放河灯,给祖宗烧纸钱。”

星期日, 九月 24, 2006

9月24日电影笔记:洛城机密(L.A. Confidential)


一般笔记是要看两遍以上才记的,现在没时间。只能凭粗略的印象了。
《黑色大丽花》上映后,喜欢L A Confidential的Josh同学再次隆重推荐本片。(L A Confidential与“黑色大丽花”属于James Elllroy的“L A四部曲”,看过小说“黑色大丽花”应该归入pulp ficiton之列,就是说故事,再加上翻译烂糟,读起来像是锅煮坏了的饭,只能凑合着吃,不过有时也有细软的引人入胜之处)。今天看了之后,果然很是了得。作为90年代的黑色电影经典。对黑色电影有多处致敬之处,比如片中电影院放映the bad and beautiful的霓虹灯广告,马丁斯科塞斯在他的电影之旅中曾经一再提及的片子。本片的很多情节是根据真实事件的。其中包括blood christmas那个场景,喝醉的警察对监禁中的墨西哥犯人大打出手。黑帮头目Mickey Cohen被捕引发的匪帮之间争夺地盘的火拼。甚至包括拉纳·特拉约会黑帮的Johnny Stompanano,——听名字应该是一个意大利人,黑手党吧。片中的场景是Exley把真拉纳·特拉当成了整过容的应召女郎,被她泼了一脸的酒。真实的事件是,拉纳·特拉的女儿在发现这个Johnny老兄打她老妈之后,把他给干掉了。
影片没有主角,三个男人,三条线,对于普通观众而言,这样的安排开始的时候会有点混乱。但影片出彩的地方也在这里,这三条线分开讲述的时候十分平衡,而当所有线索汇总到一点,也就是找到各自案件的汇合点时,三条线合在了一起,这时候不管是从影片的结构还是观众的观影体验都达到了某种程度的完满。
腐败的体制和各种服从潜规则的人是所有黑色电影中人物活动的背景,每个人似乎都无法逃脱这个灰色地带,“正义凛然”解决不了问题,更显得一副蠢相。被强暴的墨西哥女孩利用警察和媒体为自己报了仇,强权与阴谋之下,弱者的生存之道是聪明地利用规则。所有的“好人”都是在用“坏”的办法做“好事”。人心或者都有向恶的那部分,而良知总是会放松警惕,“坏”的“好人”给了想犯罪又求心安的人们一种折中的刺激。所以黑色电影中的男主角,如鲍嘉只要牵动一下嘴角,就已经魅力四射了。
今天阿尔莫多瓦生日,前几天才看他的KIKA,其实film noir的基调一开始就定下了,只是他一向“杀”得漫不经心,又喜欢花哨,性方面百无禁忌,就容易转移视线。

星期六, 九月 23, 2006

《逍遥骑士》与六零年代的相关联想



1969年,新好莱坞电影《逍遥骑士》(Easy Rider)以更为抢眼的姿态重装上阵。无论是题材、视觉风格、制作手法、创造的票房奇迹……都贴满了六十年代的标签。
片名easy rider是俚语。在60年代的性解放运动中,easy rider指的是那些亲身实践性解放的女性。嬉皮士可以与她同居,然后突然离开她,或许会再度回来,而她则依然接受他。她从不生气抱怨,并且包揽所有的家务。此类女性包括献身于摇滚明星们的果肉皮(Groupie),出现于女权主义运动高涨的六十年代,耐人寻味。一方面,她们贴近时代的风潮,打破传统伦理和道德的桎梏,尊重自己的感受,解放自己的身体;另一方面,她们中的很大一部分,把从旧道德中解放出来的身体、灵魂又捐献给了这个时代层出不穷的男性“艺术家”、“革命家”。当然,在一定程度上她们是缪斯,是六零年代的女神,没有她们,就没有那么多激动人心的音乐、绘画、文学。不幸的是,其中一些当年亲身实践性解放运动的女性最终成为了时代流变的傀儡和玩偶,因为女性解放的前提之一的身体解放实在拥有太多的悬而未决的话题。
《深喉》这部B级成人电影,在七十年代掀起新一轮性解放的高潮,它第一次大规模把中产阶级的主妇们吸引到电影院里欣赏这类dirty film,标志性的观影热潮是在记者拍到杰奎琳·肯尼迪看完这部电影从影院里出来。在《纽约时报》的记者Ralph Blunenthal以“Porno Chic”为题撰文评述该片之后,人们更是争先恐后地冲向影院。这部投资仅为2.5万美元的B级制作,最后获利6亿美元,创造了商业奇迹。但是奇迹却并未发生在主演Linda Lovelace(通常人们简称为LL)身上,相反,伴随她的是挣脱不尽的麻烦。影片上映后,LL成了成人电影的巨星,是《花花公子》杂志的跨页女郎,性解放的宠儿。但她的家人和朋友却无法再接受她。之后,结婚生子的LL,在女权主义者的支持下,在许多公开场合声称自己拍《深喉》是受到了前夫的催眠和胁迫。LL此时又成为女权主义研究的一个案例。在1986年,为梅斯报告(Meese Report)[1]的听证会上作证,说明色情业的危害。五十一岁时,在失业和破产的双重压力下,又重回之前她否定和指责的色情业,出现在一本叫Leg Show的杂志中。2002年,死于车祸,一无所有。2005年,由芬顿·贝雷(Fenton Bailey)和兰迪·巴布托(Randy Barbato)拍摄的记录片《深喉揭谜》(Inside The Deep Throat)向人们展示了《深喉》在政治、社会、文化、商业上的意义。担任此片解说的是丹尼斯·霍普。
1969年电影上映之后,easy rider又指那些哈雷摩托车手。
影片《逍遥骑士》开场于毒品交易,——一种与父辈完全不同的生存方式。这种决裂还可以从交通工具中显现,哈雷摩托车与开拓美国边疆的马分别作为前景和后景出现在同一画面中,一个不知道L.A.是什么地方的牛仔最终证明了他自己的落伍,而他的交通工具——传统美国的马——当然敌不过亮闪闪的哈雷摩托车。虽然是进化论式的粗线条对比,但是确实以明了的方式阐明了六十年代反叛青年的态度。
在传统的西部片中,牛仔是边疆的守卫者、美国信念的维护者,是美国英雄的典型代表,往往与一系列优秀品质联系在一起:正直、善良、勇敢、果断……但是随着类型探索的深入,特别是“反英雄”时代的逐渐到来,连约翰·福特的西部片[2]中都可以看到传统西部英雄概念的松动和迟疑,即便在一定程度上只是为了提升英雄的悲剧性命运和性格。阿特曼的《麦凯比和米勒夫人》(McCabe and Mrs. Miller,又译为《花村》)把开拓西部边疆的牛仔和淑女变成了皮条客和妓女,将性解放推进到了西部。称得上是“西进”运动中最为放荡不羁的一笔了。《午夜牛郎》中的牛仔则仅仅拥有牛仔的闪亮行头,——甚至这行头本身也成为他钓“富婆”的诱饵,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打算的。没有西部辽阔的地平线,取而代之的是水泥森林和匆匆人流,视觉图谱的变化是没有任何缅怀或者遗憾意味的,Big Apple的吸引力大过农耕的西部,并且还盖上了一层理想主义的面纱。离开一成不变的、没有梦想的荒蛮之地去大城市实现“美国梦”。似乎搭上了工业化的末班车,只是乡村的淳实在纽约就变成了“没头脑”和“逞能”的代名词,牛仔在New Yorker眼中成了大傻冒。
传统西部片中,牛仔主持正义、保护妇孺,是女人倾慕的对象、孩童效仿的英雄。影片《原野骑侠》(Shane)中的Shane就是这类好牛仔的典型。但英雄们保护的是白人妇女和小孩,在美国拓展其疆域的过程中,这种“单边”英雄主义的另一面却是原著民的血泪史。《逍遥骑士》中牛仔对于印地安妻子的支使,暗示的便是美国诞生之后对于原著民的压迫和驱使。宗教是支撑边疆美国的精神前提,残酷的侵略也往往因为传播上帝的福音而显得冠冕堂皇。六十年代的美国社会经历了“上帝之死”的重大变动,Billy对于餐前祈祷的忽略,进一步对传统美国的宗教虔诚予以了静悄悄的否定。值得注意的是,在之后嬉皮士营地中也有餐前祈祷的仪式,但是后者显然拥有更多的神秘主义倾向,宣扬的似乎是万物有灵论,为种子、大地、收割祈福,而不是感谢上帝赐予食物。
Captain American与他的同伴Billy这段从洛杉矶到天堂之地佛罗里达的旅程,是纯真的个体从体制中绝望的逃脱,但是却痛苦地见证了边疆美国的死亡。由方达、霍普和尼克尔森扮演的角色是六零年代反文化中心的体制外人物,他们的行为综合了那一时期对于这样一类反叛英雄的所有幻想。人权律师Gorge是马尔库塞的代言人,一个“新左派”青年。美式足球的头盔、带字母缩写的运动衫、苏格兰格子呢的毯子,这些都表明他出身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同时也是或者曾经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他说:“请别告诉我爸爸”。因为母亲反对,他可以放弃橄榄球。“She didn’t even want me to play football. Always afraid I was gonna get hurt.” 但是他身上依然存在六零年代放荡不羁的因子,除了烈酒,他还知道南方最好的妓院(the finest whorehouse in the south)。接下来他们就朝这个目的地进发了。
途中,Gorge与Captain American的于大麻的一段对话,表明了六零年代对于药物的典型态度。Captain American递给Gorge一支烟卷。Gorge拒绝了,他说自己有。
Captain American:No, man, this is grass.
Gorge:You mean marijuana?
Captain American:Yeah.
Gorge:Lord, have mercy. Is that what that is? Let me see that.
Captain American:Go ahead, Gorge, light it up.
Gorge:Oh, no, no, I couldn’t do that. I mean. I’ve got enough problems with the booze and all. I mean I can’t afford to get hooked.
Captain American :You won’t get hooked.
Gorge:Yeah, well, I know, but it leads to harder stuff. Except y-you say it’s all right? All right, then h-how I do it? That’s got a real nice taste to it. Though I don’t suppose it’ll do me much good. I mean I’m so used to the booze and everything.
Captain American:You’ve got to hold it in your lungs longer, Gorge.
在Captain American的点拨之下,影片接下来的镜头是Gorge领略大麻妙处之后的满足神情。在大麻的启发下,Gorge作了一番鞭辟入里的“无政府主义”的演讲。正是应了Captain American那句话“Give you a whole new way of looking at the day”。药物并不是目的,药物只是手段,启发自我,感知世界。此外,这一场景也点染了六零年代最为美好的人际关系遐想和回顾,兄弟般的传递和分享彼此的物质和梦想。如同接下来影片中所穿插的那首歌中唱到的:
Don’t bogart that joint, my friend
Pass it over to me
Don’t bogart that joint, my friend
Pass it over to me
Roll another one
Just like the other one
You’ve been hang on to it
And I sure would like a hit
Gorge从完全搞不清状况到迟疑再到接受,最后“I sure could use that”,却没有显示半点堕落的迹象,而完全是解放身心之后的自由和欢愉。还有一个不得不考量的重要的政治或者说禁忌的前提,1969年,大麻在美国还没有非法化。两年之后的1971,联邦政府才宣布大麻是没有药用价值的非法药品。直到1996年,加利福尼亚州通过公民投票才宣布大麻可以用于医疗。之后,又有几个州通过类似的立法。但是都仅仅限于医疗。关于大麻合法化的斗争,仍进行中。
丹尼斯·霍普则在片里片外都贯彻了反文化的主张。在拍摄过程中,传说他药物使用过量,经常在摄制组大发雷霆,出现过摄制组成员集体退出的闹剧。
方达扮演的沉默寡言的Captain American,从名字到装扮都充满了美国LOGO,但是他绝不是Uncle Sam的代言人,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古克托在评论《朱尔与吉姆》时这样说道:“在影片里,我看到了心灵的一丝不苟,这种穿黑皮夹克的阿飞还不是阿飞的那个时代的优雅。”[3]《逍遥骑士》显然不属于优雅的时代,所以穿皮夹克的是阿飞,是法外之徒,捣乱分子。更为惹眼的是,他与Billy一样留着遭red neck(乡巴佬)仇视的长发。他们最后被射杀时,卡车上的凶手就叫嚣着:你们为什么留着长发?但是男子的长发在反文化语境中却另具深意。BG领军人物金斯堡在接受《花花公子》杂志采访时,“讲述了他的从一开始就使他与众不同的同性恋癖如何既‘促成了自我剖析’,又帮助他认识美国心理中的超级男子气和侵略精神,从而增进了政治觉悟。他复活了惠特曼对未来社会的幻想,这种社会的公共关系建立在恢复个人柔情的基础上。因此,欣慰地看到自然的亚当式的男子、完美的男子和多才多艺的男子身上的那种女性的温柔再现于长发和艳装之中。”[4]拒斥男性暴力代表——士兵式的短平头,反对战争,抗拒关于整洁、合体的社会规范的说教,以外表上的一种阴性(女性)装扮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就像佩花嬉皮士的权力归花儿运动,“它所指的是母性权威,女性,地球母亲,脆弱本身,地球的脆弱,以及永恒的力量。”“代表绿色、成长和生态的力量。”[5]
这种阴柔的六零年代气质,在旧金山的Kaliflower(嬉皮士社区)催生了一个著名的异装歌舞团火箭综艺团(The Cockettes)。由比尔·韦伯(Bill Weber)和大卫·卫斯曼(David Weissman)拍摄的记录片《火箭综艺团》(The Cockettes)利用当时的一些影像资料,结合对当事人的采访,再现了旧金山这个由嬉皮士、男同性恋、药物迷、易装癖组成的歌舞团。羽毛、亮片、钉珠、人造水钻、闪粉、假睫毛、胸衣、吊带袜……他们是旧衣文化的推崇者,是在性别、品位、艺术和反艺术之间捣乱的先驱,是俗艳而充满想象力的Cheap Phony。此处的Phony不仅指其矫饰的演出风格,还指他们的易装倾向。这种倾向影响了之后华丽摇滚响当当的人物大卫·鲍伊(David Bowie),——以一种中性人的装扮颠覆传统的审美标准,装扮也成为一种革命的手段。还有朋克革命的先驱纽约小妞(New York Dolls)以及永远如火烈鸟般鲜亮的艾顿·约翰。2006年,已显老态的约翰爵士又一次挑战了陈规,与他的同性恋爱侣大张旗鼓地举行了婚礼。
火箭综艺团(The Cockettes)的表演引起了瑞克斯·理德(Rex Reed)和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的注意,瑞克斯·里德(Rex Reed)在其专栏中称他们是“是新的、自由剧场的里程碑……”(a landmark in the history of new, liberated theater...)。不久,剧团便受邀前往纽约演出。观看他们演出的有安迪·沃霍尔、列侬等当时的一些社会名流。在欢迎他们的派对上,甚至出现了Vogue的主编Diana Vreeland,看来他们的装扮对时尚也是具有启示意义的。之后物质主义倾向严重的DISCO风潮对于亮片之类的东西就十分钟情。当然,时尚业可疑的铜臭味是与反文化的精神背道而驰的。但是强烈的商业利益如同变色龙,它的拟态有时可以是反叛的。摇滚乐是反文化的号角、年轻人的新福音之声,但是摇滚音乐节之后滚得满身是泥的女孩的照片,却成了洗衣粉广告的招贴画。马尔科姆·麦克劳伦和薇薇安·威斯特伍德(Vivienne Westwood)所开的“性”商店曾经是英国朋克的基地。他们设计出售各种朋克服饰,支持朋克乐队,其中著名的“性手枪”就是麦克劳伦一手炮制诞生。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于穿着Vivienne Westwood衣服的朋克产生质疑,因为对于一个愤怒反叛而又囊中羞涩的年轻人来说,她的衣服好象是有点贵了。朋克教母的称谓越来越倾向于时装杂志上对于其设计风格的一种无关痛痒的定义。
身处反文化根据地之一的旧金山的海特—阿什伯里,歌舞团成员的Scrumbly说,当时的旧金山充满了Freak(怪人),免费演出的火箭综艺团似乎还离商业利益比较遥远。培育想象力,挑战禁忌,启发新文化,是他们的目标。片中歌舞团成员Reggie称换上戏装之后的感觉就像是“涂了唇膏的耶稣”。而一切的催化剂则是药物,几乎歌舞团的所有成员都承认,在演出前会服用LSD,从家庭、社会、宗教中都无法得到的归属感,在LSD中找到了,只有在LSD中才发觉自己是这个浩瀚宇宙的一部分。如同YIPPIES(青年国际党)的领袖霍夫曼(Abbie Hoffman)所说,“通过化学而生活得更美好”(better living through chemistry)[6]。理想主义,当它带着逃避这根软肋时,如同1968年旧金山的海特—阿什伯里那个著名的“爱的夏天”的公园聚会上飘起的肥皂泡,带着超越现实的美,同时也更脆弱易破。从1972年开始,很多人离开了海特—阿什伯里,其中一些人死于服用药物,主要是硬毒品。另外一些人开始回归主流社会,面对这个或许不完满的生活和社会。
火箭综艺团在1972年秋天最后一场演出之后解散。
“不从改变现存体制着手,而是从本能深处发轫,革命不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统治,‘而在于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结构。它也不再是政治革命,而是意识革命,本能革命,或者说文化革命。’”[7]马尔库塞“现代乌托邦革命”的收场有点黯然,但是正如莫里斯·迪克斯坦所言,“某些革命由于延续而失败,60年代革命却似乎由于失败而得以延续”。[8]这场革命的一些重要遗产:同性恋权益、女权主义、多元文化等都构成了目前西方社会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的标度。当然就PC这一语词本身而言,如今使用起来往往略带嘲讽:措辞讲究到仿佛是要面向所有利益群体搞公关。
新好莱坞电影的革命性不仅仅体现在它对于反文化的呼应上,因为内容上的革新,很大程度上总是依赖于形式上的演进,六十年代开始的在摄影、剪辑、表演手法上的创新也界定了新好莱坞主义的“新”。
经典好莱坞时期,摄影机是隐形的。因为摄影机充当观众的眼睛,它所捕捉的正是观众主观上期望看到的。视觉风格的差异往往是以制片公司来区别的。因为摄影师永远只是揣摩导演的意图,然后把导演的想法变成可见的影像。而导演是由制片厂选择的。但到了六十年代后期,摄影师开始建立自己的视觉风格,从而差异性落实到了个体身上。到六十年代末期,摄影师通过他们对于角度和镜头的选择,成为这一行中最具冒险精神和最具原创性的群体。拉斯洛·卡瓦克斯(Laszlo Kovacs)在《逍遥骑士》的摄影中,摒弃了经典好莱坞时期的摄影技法和规则。影片的摄影与剧本、演员的表演一起成为影片的亮点。比如,选用鱼眼镜头来表现主人公服用药物之后的幻觉,使用手提摄影来表现沿途风景。不过在使用米切尔摄影机的时候出现了问题,因为摄影机机身重达80到100磅。[9]随着摄影师逐渐成为更具影响力的好莱坞专业分工的一部分,他们获得了在大制片厂时期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薪酬。到七十年代,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功成名就了。其中包括约翰·A·艾罗佐(John A. Alonzo)[10]、维尔莫斯·齐蒙(Vilmos Zsigmond)[11] 、戈登·威利斯(Gordon Willis)[12]以及拉斯洛·卡瓦克斯(Laszlo Kovacs)。他们最初是从《逍遥骑士》这样的小制作电影的摄影师起步的。
摄影师拥有更多的表现机会,可以把技术上的进步更快更有效地变成视觉奇观。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也进一步推动了电影技术的发展。这一点在目前的好莱坞大片的制作上尤其明显。在六十年代,新的摄影理念多数源于年轻一代导演对于作者电影的偏好和强调,这一点,颇具反讽意味。之后被人诟病的好莱坞技术主义在诞生之初是服从于欧洲小众电影的美学偏好的。不过,无论有多少实验或者创新,以及技术上多么大胆的尝试,电影的最终落脚点依然是电影戏剧情节。当然,此时好莱坞的戏剧理念已经改变了。经典好莱坞时期把剧本——对白、情节——作为炮制电影戏剧中心的关键。而从六十年代开始,更多地把电影剧本作为视觉化的一个蓝本。到六十年代末,很多电影故事的讲述是通过有意识的镜头的选择来实现的。摄影机的摆放,夸张的镜头,和不同于经典好莱坞式的布光,——过多的提示和强调。从经典好莱坞时期完美的灯光和录音下走出来的演员们被要求更加主观化地去处理角色,剧本上的对话也是少之又少,因为更强调演员的即性发挥。这一时期的美国电影拥有的视觉创新性和自由发挥是前所未有的,在将来也不可能再被复制或颠覆。
到1968年,新的技法和创意也被鼓励广泛运用在有特色的电影剪辑中。新技术和创新逐渐成为与强调故事性、连贯性的传统技法一样重要的剪辑手法。对于操控时空的电影剪辑的创新,在多恩·坎本(Donn Cambern)剪辑的《逍遥骑士》中表现为影片的几个关键点上存在着未来事件的视觉预兆,仿佛人类意识层面转瞬即逝的火花。事实上,他们在银幕上出现得如此之快速以致观众几乎就无法看清楚他们。比如,当Billy和Captain American正在妓院看照片的时候,突然一辆摩托车着火了,预示了几分钟之后在影片结尾发生在高速公路上的谋杀。在整部影片中多次出现这类画面快速闪现。这种影片剪辑手法的使用,使剪辑不再仅仅提供一个故事发展的框架,——作为一种辅助或者修饰的手段出现,而是成为突显电影风格的重要元素。
1969年,《逍遥骑士》的成功催生了一批效仿者,它们拥有若干《逍遥骑士》的元素。比如《改邪归正》(Getting Straight,Robert Rush)、《革命》(The Revolution,Paul Williams)、《草莓宣言》(The Strawberry Statement,Stuart Hagmann)。但这些70年代制作的片子都以失败告终。[13]似乎此类电影在1969年的迅速窜红只是好莱坞电影史上的惊鸿一瞥。但是即便如此,这一时期的电影业向一些有才华的年轻人敞开了大门,给了他们发挥自己才华的机会。罗伯特·阿特曼、艾尔·阿什比(Al Ashy)、彼德·伯格丹诺维奇(Peter Bogdanovich)、鲍伯·拉尔夫森(Bob Rafelson)。更深层次上的,《逍遥骑士》证明未来电影工业必须包含的模式和美学趣味。电影或许更属于年轻人,需要关照他们的充沛精力和冒险精神。

[1]里根政府所组织的关于色情业是否有害的调查,最后的结论是色情业与暴力具有联系。
[2] 《搜索者》,1956年出品。由约翰·韦恩主演。
[3] [法]让·古克托著,周小珊译,《关于电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8页。
[4] [美]迪克斯坦(Dickstein, M.)著,方晓光译,《伊甸园之门:六十年代美国文化》,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20页。
[5] 同上312页。
[6]潘小松,《美国反正统文化》,www. Culturestudies.com。
[7] 同上。
[8] [美]迪克斯坦(Dickstein, M.)著,方晓光译,《伊甸园之门:六十年代美国文化》,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200页。
[9] 参见Paul Monaco, The sixties:1960—1969,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p64.
[10] 著名摄影作品有《唐人街》(China Town,1974),由布莱恩·德帕尔玛执导的《疤面人》(Scarface,1983)等。
[11] 帮助建立了《麦凯比和米勒夫人》(McCabe and Mrs. Miller)这部非传统西部片的独特视觉风格。
[12] 其最有影响里的摄影作品是《教父》、《教父Ⅱ》《教父Ⅲ》,此外,为伍迪·艾伦的多部作品担任摄影指导,包括:《安妮·霍尔》(Annie Hal,1977), 《内心深处》(Interiors,1978), 《曼哈顿》(Manhattan,1979), 《仲夏夜的性喜剧》(A Midsummer Night’s Sex Comedy,1982), 《变色龙》(Zelig,1983), 《开罗的紫玫瑰》(The Purple Rose of Cairo,1985)。
[13] 参见Paul Monaco, The sixties:1960—1969,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p112.

开博

博开了



无聊人,有聊事。
追忆往昔美好时光。虽然或许往昔也不美好,只是过去了权且当它是好的,至少还是挨过来了。这样想,不知是不是比普鲁斯特更乐观呢?